Saturday, January 18, 2014
藍色的鄉愁
清晨四時,夏威夷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忽然被窗外一片銀白的月光驚擾。夢醒不知身是客,只心靈深處隱隱一陣疼痛。
又是一年蟄居在沙漠中,每日舉目向山,夜夜遙寄清月;我思念家鄉的水、家鄉的霧、家鄉的海、家鄉的湖。如一片乾成標本的蕃薯葉,在異國輕揚微沙的金風中,我深深渴念著家鄉的溼度........
「我說過的,沒回台灣、絕不到任何外國旅遊的!」從決定要去夏威夷,我遏抑不住心底那份莫名的內疚。
「夏威夷又不是外國!而且,妳是來陪我開會的!」丈夫為我辯解。
飛機場的小巴士載我們進入市區,滿街盛開的火紅木槿讓我觸目心驚;啊這地方,怎麼那麼像台北?
而此刻,圓木舟酒店在威基基的夜市幽然矗立,從第十七層樓的客房往下望,那滿街浮游的人與車,在朦朧的視線中,忽然變成一艘艘碧潭吊橋底下輕輕滑動的小舟........
遊 珍珠港時,台灣籍的導遊小姐流暢地敘述當年日本人的偷襲,「一千一百七十七個美國軍 人,就這麼永遠地葬身在海底的軍鑑上........」許多觀光客解開頸上的鮮花圈,讓朵朵蘭花、玫瑰、康乃馨,浮沉海中做為獻祭。每一個人慷慨激昂地沉 緬在歷史的憤怒與幽思中,我卻傻傻地、動情地耽溺於那來自祖國的親切鄉音。
恐龍灣海底是一簇簇的珊瑚,為了維護海洋生態,每天只准一千名來 自各地的遊客在灣中和魚兒一同游水;大風口穴曾是一個古戰場,夏威夷的第一位國王曾在這裏把反對他的五百人推至一千呎高的斷崖之下;玻里尼西亞文化村的女 人是不做飯的,男人除了不生孩子之外,甚麼都做........導遊滔滔不絕地解說著,我在微微薰風中昏昏睡去,直到一架離島航線七三七客機把我們帶到一 萬多呎的高空。
從飛機窗口望下去,翻騰湧捲的波濤愈來愈縮小,浪花如一艘艘銀色的小船隻在海面穿梭........從大島的紀念品商店再飛回旅館時,我發現手袋中除了幾包薑花、扶桑、竹蘭等記憶中兒時院裏的花木之外,啥別的也沒。
此時,凌晨還是深夜,威基基海岸的涼風正輕柔魅力地挾帶著沙灘上的月光向我呼喚;我遲疑著,該喊醒沉睡的丈夫、請他陪我同行嗎......
唉算了,昨夜遲睡,今天他還要主持一個會議,再說,人家沒興趣的事兒,別太勉強。 於是我悄悄起身、換上泳裝,外罩一襲輕衫,走過兩條亮花花如白晝般的街,獨自到了海邊。
聞名世界之威基基,風平浪靜、沙質柔軟。火山石堆積成的防波堤內,鋪滿了從大島海邊運來的金色沙子。一九二一到一九二八年,這是一個費時七年才建造完成的人工海灘。
海面上已經徜徉著幾位晨泳的女士,我褪下外衫、穿過漫無一人的沙灘加入她們。
水涼透心。
我把自己放在幽暗的浪濤之上,任珠沫親吻腳趾,任水波淹沒胸膛,任大海之浮力盪漾我成一尾不知方向的小魚.......
泳罷回岸,見沙灘上坐著一個讀書的女孩,健美的膚色、雪白的牙齒,看來像是個夏威夷女郎。談起話來,才知她只有十五歲,在當地唸高中,刻正準備著下星期生物 課的期末考試。她說將來想入夏威夷大學唸心理學系。女孩侃侃而談,風度極佳,讓我想起曾聽說夏威夷的土人只會吃會玩,恐怕只是道聽途說吧。
女孩說,有小部份夏威夷人確實是白拿政府的撫養金,每天就在淺海上夏威夷人的保留區內玩兒衝浪。女孩又告訴我,十八世紀時,英國船長詹姆斯庫克首先發現夏威 夷島,後來有個姓魯濱遜的白人家族娶了一個夏威夷妻子,買下了整個叫尼伊好的小島。如今此島只准純血統的夏威夷人居住,且島上生活方式與外界隔絕,他們不 用銀錢制度,只各家互相交換自產的食物及用品。那豈不是一個現代的桃花源嗎?
問她自己為甚麼不住尼伊好島,女孩露出甜美的笑容說,她只是半個夏威夷人;另外那百分之五十包括日本、中 國、德國、西班牙、以及玻里尼西亞。難怪長得這麼美!我忍不住心中讚歎。
女 孩說,就算我是純夏威夷人,我也不要到尼伊好島上住,我將來要當一名心理醫生。女孩兩眼閃著慧詰又善良的光芒,她說,常常傾聽同學們的心事,知道有太多周 遭的朋友生活在痛苦中,她們被各樣的家庭問題、交友問題、學校問題、生命問題困擾著。她說,長大之後,要全力來幫助她的夏威夷同胞們。
多麼令人肅然起敬的好孩子!我欽佩她、也羨慕她。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獻身於自己的社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那天在旅館的電梯門口驚見一大票說中國話的;不是我土到從沒見過龍的傳人,實在是他們的氣質不像在海外混久了的中國人。上前攀問,果然是一隊從臺南古城出來旅遊的同胞。見我激動得泫然,他們竟歉意地手足無措起來。
我說,我已十八年未踏過祖國的土地,一位鄉老竟熱情地上前來給我個大抱抱安慰一下。大家笑開了,我卻眼角不聽使喚地淌下熱淚。
離開台灣的時候,丈夫曾拍胸答應,一定讓我學成歸國,我也是如此向學生保證。有位學生甚至臨別贈言:
「老師,您如果到時候食言,我可要丟一粒中國鵝卵石,飛越太平洋,K妳........」
啊,那顆寂沉海底的中國鵝卵石無恙否?想北海的蘇武都已十九年而歸,這株移植到大漠中的蘭花、卻要這麼無根到幾時呢?
沙灘上漸漸熱鬧起來,斜躺橫臥一條條的人魚。我無可救藥地又想起了臺灣,當中秋之夜或雙十節晚上,在淡水河畔或外雙溪旁.......有次爸媽帶著我們五個 小蘿蔔頭,背袋內裝著文旦、柚子、飯團,浩浩蕩蕩地騎著單車從金門街一路呼嘯到總統府前的新公園,把大毛巾往草地上一鋪,邊欣賞煙花邊小心翼翼地剝開大柚 子,和哥哥弟弟們把那完整漂亮芳香撲鼻的柚子皮各戴在自己的頭上.......
那年在舊金山機場與大弟久別重逢,他笑稱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驚見他從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變成兩個孩子的爹,激動地伏在他肩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會議結束,大夥兒鬧著坐船去。都說船上好玩兒,有佳美的熱帶風味食物,有溫柔的草裙舞孃款擺。我悵悵然點了一份名叫藍色夏威夷的飲料,默默離開歡欣喧鬧的音樂,獨自站立在甲板上眺望遠方。混合著甜酒、鳳梨汁、及一種染了色的柑香酒,據說歌王普里斯萊曾經著實地唱紅了這杯。
一藍在手;海平線盡頭,有我藍色的鄉愁。千帆過盡;只要有水,我一定問津。
從洛杉機到西雅圖,從凱特麗那到維多利亞;一雙雙海豚在陽光下奔躍翻騰,一隊隊野馬激起千層雪萬堆浪。舊金山的搖櫓,巴底摩爾的踩船;甚至客居草莓尖半島的三年,無數次往返於舊金山、堤波朗、天使島、金銀島之間的舟渡…..
即令驚艷目眩在那噴張如彩虹、旋轉如紡車的金門大橋之下……而我的心、我的那顆小小的心中所能容納的,竟仍然只是那一艘古舊的軍艦。
那艘我大二整個暑假穿著帥氣的白色水兵制服、把自己晒成一根黑炭,在甲板上任長髮飛揚,從基隆到高雄,又從高雄回到基隆、那艘救國團海上戰鬥營的祖國軍艦啊.......
【後記】:
此拙文寫於1998年參加教牧同工退修會回來,正是我們在Albuquerque, New Mexico痛苦牧會、而且我連經過兩次手術之後、幾乎抑鬱成病的那一年。
十六年後重讀此文,不禁莞爾自己當年那份執著與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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