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8, 2014

寫給紅娃

妳把我報上的一篇文章剪下寄來,並附了幾句話:「還記得我嗎?是妳高中同學,名字最後一個字是君。請和我聯絡。」

我無法盡述當初收到這封短箋時的感受;我只知道,那清麗熟稔的字跡,是燒成灰我都能認得的。

一 別二十載。坦白說,一直到五年前,我都沒怎麼常憶起妳,甚至可以說幾乎忘了妳的存在。然而,當妳的音訊再現時,我彷彿感到一陣手電筒的強光射向眼睛;在無 法遁形的同時,還稍稍有那麼些茵蔯之苦浮上心頭。難道是潛意識中,我有心要忘卻那段日子?還是害怕異鄉重逢的友愛關懷,會使我不能再逃避那包裝內的真實自己?

第一次聽見妳的名字,我剛唸完高一,聽說妳高中聯考捲土重來,下學期將和我們同校。妳人還未到,我已常聽和妳同畢業於市女中的小羊、阿珠她們說妳極有個性又絕頂聰明,還有個「小小心理學家」的綽號。


那時我正面臨選組的困擾,父親堅持不准我唸文科。他常說,「小華,妳的個性倔強,將來婚姻不一定能長遠,還是得自己有個好職業才穩當,再說,爸雖然有四個兒子,將來我總還是想要靠妳。」我雖然矢志獻身文學,還是勉強選了理組。

高中第二年大概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歲月之一。班導是化學老師,她一看到我就頭痛,我一上她課就頭大;再加上數學、軍訓、三民主義....週記簿上我開始 發勞騷;幾番胡說八道之後,導師給我的評語總是「請不要抄襲書本」。喜歡我的只有國文和英文老師;但是寡不敵眾,終於我全軍潰敗了。

新學期開始,我們成了同屆;妳選法商,我轉乙組。當妳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留了一級的胸章標誌時,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灼燒得我渾身是傷。然而我知道,妳也不是一 個快樂的女孩。每次我們一同推著腳踏車進入東門市場妳的住家,總是聽見伯父母不停地叨念妳:要用功啊,公立大學啊,考托福啊,出國啊,將來賺大錢啊,還有 兩個弟弟啊.…

也許因為都是家惟一的女孩吧,除了共同的怪異、孤癖之外,我們也特喜歡兩人膩在一處,吵了好,好了又吵,樂此不疲。

倒也是一段值得回憶的日子。我們都喜歡淋雨;為了淋個夠,我們寧可放學後走路回家,把那二十分鐘騎車的路程,硬是磨姑了兩個鐘頭才到家。大太陽下,我們也曾 一塊兒騎車到指南宮、外雙溪、碧潭、圓山,直把自己晒成兩根黑炭。更瘋的是寒冬晚上跑到敦化北路的福樂冰淇淋店,一人捧著一盒巧克力冰淇淋,從敦化北路吃 到敦化南路,又從松山機場走到中泰賓館;我凍得鼻青臉腫,妳卻愈冷臉蛋兒愈紅.........

還記得金門街底淡水河畔的頂樓公寓嗎?媽媽 要我去做出租前的最後清理,妳陪我同去;當我們一同把工作完成之後,妳興來拉著我跳起上體育課時學來的土風舞。沒有音樂、也沒有大圓裙;我們邊唱邊跳,在 那全新的拼花地板上,兩個做夢年紀的小女孩快樂地旋轉著田納西華爾滋、星與花、小白花......

紅娃兒,我的老友,說起金門街,談起我們 的友誼,我不能不一提那改建成公寓之前的日式老屋,而妳是少數幾個曾造訪過那老屋的好朋友之一。記得憶幻亭嗎?那棟獨立在我家後院的、用上下前後左右六大 塊木片拼成的小屋,是姑父在美軍顧問團買來的軍中剩餘物資,原是給我大哥住的;後來大哥南下讀大學,小屋就傳承給了我。

我們曾在那兒一同念書、一同發牢騷、也一同做過不少瘋事。

一 個初夏的晚上,大約是大專聯考之前不久吧,妳忽然出現在我的小木屋門口;我們一同用功到將近午夜,兩人又突發狂想,要划船去。那時我家門前的河水仍然清 澈;我們興奮地悄悄掩門而去,爬上河堤、下到水邊;見船家人已打烊正預備攏船上岸,我們趕緊妳一言我一語地苦苦要求他,沒想到那老實人竟也被兩個小女孩說 動、把船租給了我們!

那晚正巧是滿月,漲潮的急流猛力拍打著我們的小木槳,讓水面那一片光華的月色顯得有些詭異恐怖。後來不知怎的小船愈飄愈遠,彷彿中了 魔似地划不回來。當我們抬頭猛發現船身已經不能控制地到了川端橋下,且四周是一片野草、亂石、急湍、鬼魅時,我們真的快要嚇得哭了。好在船家人等不及要回 家睡覺,若無其事地笑咪咪划著船過來把我們「抓」了回去。

許多這樣的往事使我多麼想念妳,生命中再沒有遇見過一個朋友像妳這樣的瘋狂有趣!

然而我們也有些不愉快的經歷。記得妳常說我是死要面子,我卻覺得妳沒事兒就喜歡跟我較勁兒;除了成績單妳不屑一比之外,樣樣妳都要贏(結果聯考還是妳贏,考上了台大法商;我則屈居第二志願院師大國文系)。

「哼,妳只是臉比我好看而已!」妳常這樣對我說。

我同意。真的,妳那健康的膚色是許多女孩所羨慕,至於進了大學之後漸漸留長甩著的那瀑布般的髮絲以及瘦身之後的娉婷體態,更不知傾倒了多少男生。

卻不知為什麼,我倆之間愈行愈遠。

最後一次見面時,咱倆都已名花有主;妳帶著兒子從國外回來,探望那遲遲拖延不肯離開台灣的我及女兒。

妳把長髮燙成了齊肩的大花捲,氣質看來稍稍歷練了一些,兩道細眉之下的雙眼仍然炯炯逼人。一如妳樣樣要第一的個性,妳甚至察顏觀色細細較量,要在妳我所生的兩個娃娃之間尋個高下。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聚,妳回美國後沒有再和我聯絡。兩年之後,我也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勉強舉家移植美國。二十年在此,我並不快樂。老友啊,我必須向妳坦承,在美西的大沙漠中二十年,我已一無所誇,除了一個我深愛的丈夫和一對心疼的兒女之外。

五 年前收到妳來信時,丈夫剛剛奮鬥完三年,從一個高中未畢業的電子技術員,成為一個拿到神學碩士學位的牧師。照說我應當即時回妳的信,於情於理都沒有藉口來 拖延;然而當現實生活把我壓成一隻埋首沙中的駝鳥,一種近鄉情怯的自卑,使我握著妳那洋溢著熱情的冷冷信箋五年,不敢提筆回信。

如果說高二那年的經歷叫做「痛苦」,那麼我過去五年的生命則是一千倍一萬倍的煉爐。

感謝上帝,如今我已走出心靈的曠野,將要進入迦南。過去的日子,是一段舊人漸死、新人重生的歷煉,是一段漸漸離開幽暗深谷、穩行於生命高地的甘甜!許多人生 中的瑕疵、不能改變的小事,我已不再計較(包括我曾在中山女中留級一年、包括我丈夫從未唸過大學、包括我比丈夫大半歲、包括我的身材就是不如 妳......)。

從自卑變成謙卑,我已不再害怕輸妳,更不再是那個「死要面子」的高中女生。

記得妳以前常去台北的聖家堂望 彌撒、辦告解,滿是個敬虔的小信徒;那時的我,卻耽溺在自己的痛苦中,全然忘了十二歲接受耶穌那年默默許下一生獻身給祂的心願。如今,竟也蒙神恩典讓我在異國放棄 一切、降服於祂的全權之下,做起小小傳道人的工作。

當生命走到這個地步,老友啊,容我坦承,我愈來愈珍惜親情、友情、以及一切人間的真情。
而此刻,當妳捧讀這篇文字時,妳會原諒我嗎?妳會寬恕我拖了五年才回妳信的罪過嗎?

紅娃,我親愛的好友,讓我們這兩個半老的女人,再繼續搭起昔日友誼的橋樑,妳說好不?        
             
2002年 刊載於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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