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風之前一年的爸爸。 那時爺爺、嬤嬤還在世 (大哥不在家) This is the year before my father had a stroke and when my grandparents were still alive. (My oldest brother was not home) |
中風之後三年的爸爸。 爺爺、嬤嬤那時已經過世 This is three years after my father had a stroke and when both of my grandparents had already passed away |
父親節前一晚(昨晚),我竟然無意之間找到了一篇10年前的舊文;曾經刊登在哪兒都忘了。只記得那時我在多倫多的 Tyndale Seminary (天道神學院) 唸書、放寒假抽空一人飛回娘家小住之後寫下的一篇東西:
The night before Father's Day (last night), I accidentally found an old article of mine which I wrote 10 years ago during the time while I was going to Tyndale Seminary in Toronto. This article is in regard to a visit during the Christmas break in 2003 when I flew back from Canada to North California to see my dearest parents.
The night before Father's Day (last night), I accidentally found an old article of mine which I wrote 10 years ago during the time while I was going to Tyndale Seminary in Toronto. This article is in regard to a visit during the Christmas break in 2003 when I flew back from Canada to North California to see my dearest parents.
爸爸,我深愛您
Father, I So Love You
Father, I So Love You
娘家住了二十天回來不久,弟弟電郵來說爸感冒、發了好幾天的燒,我趕緊打個電話給他。
長途線那頭,爸的鼻音好重,但聲調聽起來挺愉快的。
「沒事兒沒事兒,好多了,只不過喉嚨發炎…..」
我難過地告訴爸說我好心疼,做女兒的不能在身旁照顧,真是虧欠。爸卻一個勁兒地用那可愛的山東腔說沒事兒沒事兒。
「已…已經好多了,不不…..不發燒了。」爸自從中風之後,一直有輕微口吃。
放下電話,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驚訝能和父親有這樣軟性的對話。爸今年八十二歲,從小印象中,他只有一次對我們溫柔說話。
小學剛畢業那年暑假,爸教我梁實秋的初中英文,有一次他因為我一課書沒完全背得滾瓜爛熟、用籐條抽我手心,我恨得哭了一天,但最後還是乖乖寫了滿滿一張信紙向爸爸認錯。爸回了我一張紙條,那是我永遠不會忘懷的十個字:「只要能改過,就是好孩子。」
(如今卻要感謝父親;我的英文底子、硬是在十二歲那年,被父親打了出來。)
(如今卻要感謝父親;我的英文底子、硬是在十二歲那年,被父親打了出來。)
七年後,爸因嚴重腦溢血躺在醫院;昏迷了兩天,癱瘓了兩個月。由於媽媽勞心勞力的照顧,半身不遂的父親竟奇蹟式地一年內恢復了百分之九十八的身體 (除了他的腦力)。
爸住院時,正遇上聖誕節,媽媽來回奔波照顧爺爺奶奶和爸爸之餘,還不忘在榮總醫院爸的病房內佈置了一株漂亮的聖誕樹。記得那晚當我們五個孩子都打扮整齊圍在爸身旁祝福他的時候,爸的眼角閃著一滴淚光。他輕輕地說:
「等爸病好了回家之後,再也不對你們那麼兇了。」
可惜一切已經太遲;爸雖有心,卻力不足。
病癒後的父親、變得木訥又無情;他除了對我們在學業上變得不聞不問,連最後的一點溫柔都不見了。那簡短的回條、以及爸在病床上的一句話,竟成了記憶中、我和父親之間惟一的感性交流。
病癒後的父親、變得木訥又無情;他除了對我們在學業上變得不聞不問,連最後的一點溫柔都不見了。那簡短的回條、以及爸在病床上的一句話,竟成了記憶中、我和父親之間惟一的感性交流。
和爸掛了電話之後,我回了一封電郵給弟弟:
「爸聽起來還不錯,但我的心卻止不住地為他難過。」
我告訴弟弟說,埋怨了爸大半輩子,現在該是好好來疼疼他老人家了的時候了!
說來,爸對我們嚴厲、倒還罷了,他的「偏心」,是我最大的痛苦。
唸中學時,爸告訴我說,他將來一個兒子也不靠,只想靠這惟一的「閨女」。
上街時,爸總是哥哥弟弟們一個都不帶,只帶媽和我。
上街時,爸總是哥哥弟弟們一個都不帶,只帶媽和我。
記得爸經常口銜雪茄,腳邁大步,左手牽著媽,右手領著我,一付志得意滿的樣子。每當這時候,我一點也不快樂;想到身後大門口哥哥弟弟們羨慕的眼神,我心中痛苦極了。然而我不敢怒、也不敢言;爸爸一向專制,我們不但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連流露出不滿的表情,也會挨揍。
有一次,爸興來騎腳踏車帶媽和我去看電影;由於一車不能同時載兩個人,爸竟然叫媽走路,要我上車。爸悠哉遊哉地哼著小調,我從車龍頭的照後鏡中,看見巷尾媽一人悵悵然在後面走著,不但為媽媽心如刀割,在我那小小心靈中,竟隱隱有一種羞憤的受辱感。
我受不了父親對我的偏愛方式!
(後來 ,我和弟弟及一些好朋友談到當年的腳踏車事件、以及我內心因那件事對媽媽的內疚,他們都很驚訝我會有那種內疚想法;他們都認為、當然做媽媽的都會喜歡讓女兒坐在車上,當然做媽媽的都會心甘情願、歡歡喜喜地在後面走。然而,我的母親和他們的母親不一樣。)
(後來 ,我和弟弟及一些好朋友談到當年的腳踏車事件、以及我內心因那件事對媽媽的內疚,他們都很驚訝我會有那種內疚想法;他們都認為、當然做媽媽的都會喜歡讓女兒坐在車上,當然做媽媽的都會心甘情願、歡歡喜喜地在後面走。然而,我的母親和他們的母親不一樣。)
果然這些現象到後來都發生了後遺症。雖然媽從來不承認她曾經感到委屈或嫉妒,但是我注意到,她特別愛和爸爭這女兒的寵;不論我多麼小心伺候,總是會不經意傷了她的心。
而我這兒、也不是沒有問題。雖然我極愛我的四個兄弟,但是我嫉妒他們從母親那兒得到的愛……另一方面,我也同情哥哥弟弟;青少年時,叛逆俠義的我、還時常因為為哥哥弟弟打抱不平而遭父親辱罵,卻見他們也一直活得好好的,而且長大後還對爸爸特別孝順…....
還有,我總是心疼母親,我總覺得父親不夠愛她……..
還有,我總是心疼母親,我總覺得父親不夠愛她……..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養大了自己的一對兒女,這糾亂成一團的情結才慢慢變得雲淡風輕,而且隨著年紀漸長,我心中對爸媽和我這四個寶貝兄弟的愛,也愈來愈濃又深。
聖誕節前,我放下公私一切,飛到加州好好和爸媽在一塊兒黏了二十天。
老人家每天晚上看完電視後,一定要坐到小餐桌上吃一點點零食。尤其爸,吃得特別香,而且還非要我陪他們一同吃不可。不論是兩塊巧克力餅乾,還是一小碟炸芋片,他都嚼得津津有味。有一晚,爸特別向我推介一種香脆的白色玉米片,蘸著甜酸辣醬吃。
我告訴爸說,這種東西在新墨西哥州特受歡迎,我曾在那兒住過多年,自己研究出了一套辣醬的做法。爸聽了認真地要我教他怎麼做,還要我寫給他食譜。我也認真地告訴他如何把新鮮的蕃茄、洋蔥、綠葱、香菜及墨西哥小綠辣椒統統切碎,再加入糖、醋、鹽,放冰箱冰兩個小時,然後拿出來配著薄薄脆脆的玉米片吃……
爸聽了嘖嘖叫好,媽在一旁微笑看著我們;她的容顏顯得安詳滿足又美好,是那種年幼時的我一直深深渴望的慈母容顏…..
老人家也喜歡散步,偶爾我們一同走一小段路、到附近的餐廳吃飯。
北加州的冬天不很酷冷,但爸媽總喜歡穿得密密實實,除了一身綿衣毛褲之外,兩人都戴著長白山式的翻皮帽。雨後的人行道,滿地都是浸濕的紅色楓葉;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走著;爸仍然是走在中間,但另一邊那個不再是我。
我喜歡走在他們後面,看壯碩的爸一手牽著媽,一手甩著他的紳士手杖。
嬌小的母親不喜歡用手杖,爸就是她的手杖;我喜歡走在他們後面,欣賞他們手拉著手的背影。偶爾我也調皮地跑到他們前面,回轉過身來逗弄他們,我喜歡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們,深怕浪費分秒陪在他們身旁的寶貴時光。
年過五十還能看見八十多歲的老父老母依然健康、依然相愛,我感到幸福得想哭,也感到一種補償了兒時對母親內疚的滿足。
二十天之後,我收拾好行李,出門前過去擁抱爸媽。父親那中風三十多年的膀子還是稍稍有些僵硬,然而我能感受到,父女倆的心,都一次比一次柔軟了。
我強忍著淚,緊擁著父親,在心底低低呼喊:
「哦,爸爸,女兒多麼愛您!」
心一橫,乾脆把去年父親節我在號角月報發表的一篇文章也一併貼出 :
I might as well post an article that I wrote and published for Herald Christian Monthly last Father's Day.
I might as well post an article that I wrote and published for Herald Christian Monthly last Father's Day.
失而復得的父親
(The Regaining of My Lost Father)
(The Regaining of My Lost Father)
「失去」父親那年,我剛唸大學一年級,爸四十八歲,媽五十。
據媽後來告訴我,原先爸和她之間不怎麼樣的夫妻關係、那年忽然有了轉機;父親不但勤力工作、事業進入高峯,而且開始對家庭、對婚姻全然盡忠。
那天晚上,家裏擺設筵席、慶祝爸媽的雙壽;美麗的母親親自下廚。
十道大菜過後,甜點、咖啡也都已撤去;媽媽卸下圍裙,臉上紅暈著一朵烘透的笑靨。客廳裏,爸媽和賓客們,隨著唱針下的探戈、華爾滋,一對對翩然起舞。望著苦盡甘來的父母親,我滿心為他倆祝福。
誰知夜半惡夢,我被一陣忙亂聲驚擾,醒來奔出房間,爸爸已被送上了門口的救護車。從此,我生命的章頁開始改寫。
倒不是說,我忽然變成了一個悲慘不幸的女兒。其實,生長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中,我老早習慣了無人過問、又髒又醜。
媽媽常說,我雖然從小唸書永遠是第一名,但人看起來卻笨笨傻傻;臉上老長著一塊白癬,臂上常掛著一顆膿包,而且一直到十三歲才開始稍稍會笑。
媽媽常說,我雖然從小唸書永遠是第一名,但人看起來卻笨笨傻傻;臉上老長著一塊白癬,臂上常掛著一顆膿包,而且一直到十三歲才開始稍稍會笑。
媽媽還常說,爸對我一向是「恨眼兒不喜見」,直到我「長好看了」,他才開始喜歡我。
(這些故事,只有讓我對父親愈來愈厭惡。)
(這些故事,只有讓我對父親愈來愈厭惡。)
而且坦白說,我從來不介意爸是否喜歡我;我在乎的,是母親的愛。
父親開始關注我,造成我極大的鬱悶;父親對我喜愛的方式,是從原先的「不聞不問」、猛然大翻轉成「過度保護」。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母親對我的嫉妒。
父親令我痛苦,我壓抑著不敢言、也不敢怒。
唸中學時,爸不准我和任何女同學出去郊遊、逛街、或是看電影,更不准我參加學校辦的任何遠足、外宿、露營等活動。雖然我唸的一直是最優等的女子中學,但父親不信任學校裏任何一位男性的師長。任何時候,只要我稍稍不服父親的看法,他立刻噼哩啪啦給我罩頭罩腦幾個大巴掌,打得我暈天轉地。
我為父親可憐。
他築起高牆保護女兒,卻全然不知女兒早已遭受侵害,11歲、在他自己的家中。
爸媽雙壽那年的聖誕節,我們是在醫院渡過的。嚴重腦溢血的父親熬過了四十八小時的昏迷、六十多天的癱瘓。那天,他躺在媽媽以燦爛聖誕樹裝點過的病房床上、疲憊地望著圍繞病牀的我們這五個孩子,眼睛裏含著閃爍的淚光、字句含糊不清地說道:
「等爸爸……等爸爸出院以後,再也不會…….再也不會對你們亂發脾氣了……」
出院後的父親確實不再亂發脾氣,但他同時也失去了大幅度的智力以及語言表達的能力。
暑假過後,我升上大二;有一天下課搭公車回家,到站後,一位同校追我的男生跟著我一同下車、走在我的身旁。這時,忽遇父親迎面蹣跚而來,嚇得我結結巴巴只會叫聲爸爸,就和那個男孩一同呆立父親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卻未料父親那廂完全面無表情;他眼神遲滯、木木然從我們面前走過,未曾駐足片刻、未曾拋下一言。
(父親本來是連圖書館都不准我去的,只因為圖書館裏面有很多男生。)
暑假過後,我升上大二;有一天下課搭公車回家,到站後,一位同校追我的男生跟著我一同下車、走在我的身旁。這時,忽遇父親迎面蹣跚而來,嚇得我結結巴巴只會叫聲爸爸,就和那個男孩一同呆立父親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卻未料父親那廂完全面無表情;他眼神遲滯、木木然從我們面前走過,未曾駐足片刻、未曾拋下一言。
(父親本來是連圖書館都不准我去的,只因為圖書館裏面有很多男生。)
我丟下那個手足無措的可憐男孩,跑回家大哭了一場。我知道我已夢碎,我知道我已失去「或許將來還可能有個年老、柔軟、幽默又成熟的老爸」的夢想。
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寧可選擇父親的嚴厲,但病魔已經徹底奪走了原來的他,包括他的嚴厲、溫柔、風趣、以及他對女兒的關懷、喜愛。我想,我已永遠失去了父親…….
六年前我們從多倫多遷回灣區、就近照顧年老的三位父母,兩年後婆婆過世,我開始花較多時間在爸媽身上。每次去看望他們,見媽媽不是練唱戲、讀聖經、踩腳踏車,就是和佣人一同出去買菜,老爸卻永遠呆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媽媽說,妳爸的兩條腿愈來愈細、記憶也愈來愈差了!
媽媽說,妳爸肯定是得了老人癡呆症!
媽媽說,妳爸肯定是得了老人癡呆症!
然而,九十一歲的老爸自從中風到現在,除了降壓藥之外,沒吃過別的藥,也沒患過別的病,更沒有因任何事故住過醫院。他的頭髮仍然濃密好看;他的腰身依舊帥氣挺直;走起路來雖然那股子慢勁兒叫人發急,但他神態自若、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的瀟灑倜儻。最令我感謝神的是,「老年癡呆」令父親變得愈來愈溫柔可愛;每天見我進門,他總會眼睛一亮,顯出微微的興奮。
有一次聖靈光照我,叫我想起爸爸曾對我說過,他中學在青島唸的是教會學校,而且十六歲那年跟著一位敬虔的外籍教師接受過浸禮,只因爺爺反對,爸爸後來才變得不冷不熱、甚至連教會也不去了。
我於是懇求聖靈賜我智慧,教導我如何去挑戰「失智」的父親。
經過我不斷地耐心「採訪」和鼓勵,終於有一天老爸開竅了;終於有一天,他憶起年少時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一些經文。於是我逗他,假裝我自己要學習、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背誦給我聽。
如今,每天去看望老人家時,我總為他們讀一段詩篇,老爸也總笑咪咪、興味盎然地用他那山東老腔、為我們朗誦表演一段約翰福音十四章1-3節:
「你們心裏不要憂愁,你們信神也當信我。在我父的家裏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我若去為你們預備了地方,就必再來接你們到我那裏去……..」
這三節經文,父親永遠背誦得一字不差;更妙的是,老爸竟還私藏了一首75年之久的招牌老詩歌呢!
「天國近了要悔改,耶穌二次必再來;
號筒一響民驚醒,耶穌上了審判台;
萬民台前來受審,善惡終究要分開;
天門一關,永不再開。」
(刊載於2012年六月份號角月報)
這幅畫,是女兒為我那篇去年六月份刊載在號角月報的 「失而復得的父親」所畫的插圖 My daughter's art work for the above article of mine, which was both published for the Christian Herald Monthly, June 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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