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1, 2013

望鄉四帖 Nostalgia 4 Pieces

冷春,在我家的側院  Cold Spring in my side yard (攝於March 31, 2013 by Julia Chou)


自1980年從台北飛到紐約,直到今日,33年尚未返台一次。

It has been 33 years since we moved to the States from Taiwan, and until this very day, we have never been back once.
 

1.  草莓尖的冷春


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五,我們一家四口從大漠新墨州 (New Mexico)的Albuquerque開了兩天車,到北加州磨坊谷 (Mill Valley) 的草莓尖 (Strawberry Point)、客居了三年。

草莓尖是磨坊深入舊金山灣的一片山坡半島,據說,這塊美麗的地方曾經被考慮過成為聯合國的所在地。

從高空俯瞰,小小半島確實像一個尖尾的草莓;她迎著金門大橋,與濛濛海霧中的三藩市遙遙相望。

草莓尖和舊金山,都有個潮溼的特色,像台北。
  
出國前,我的一羣調皮國中學生在紀念冊上寫道:「老師,別忘了學成歸國哦,不然,我們要丟一粒太平洋的鵝卵石……

遙望舊金山,使我懷想臺灣;啊,那個即使把我壓成蕃薯葉、地瓜乾都不能稍忘的台灣。

或許,是那滿街走動的中國臉吧;遙望舊金山,總讓我有一想哭的感覺。

晚秋之後,草莓尖的低空開始默默凝聚起海上送來的水氣。圍繞已婚學生宿舍的那一大片過勁兒的枯草,已不知何時被校工清理淨盡;光禿禿的野坡上,取而代之的,是處處淺青的新苔、和嫩澀的山蕨。

雲層漸重,水氣愈濃,直熬到臘月開春,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地磅礡而降。

雨季中,小草偷偷發芽,野花暗暗吐芳。植物學家管這時節叫冷春,等山坡開滿了黃燦燦、金紅紅的罌粟花,才算是暖春。

靜靜的圖書館四周,一望無際的針葉林在寬闊山路兩旁忠實地綠著。儘管連夜疾風豪雨打落萬千松針,仍不減它們蒼勁的英姿。倒是那滿地落葉,經過多時雨水的浸濡泡漬,竟把夾道鋪成了一片柔軟美麗的赭紅色地毯,與隔鄰斜坡上大片綠色的苔類蕨類草類,行成了一個色彩鮮明的對照。

野菇在山坡上一朵朵潔白如雪;草間幾點細碎的桃紅色羊齒葉, 彷彿仙女梳妝時不經意遺落的脂粉。大王椰底下,瘦小的醡漿草正忙碌地抖擻著身上的銀色小雨點。一枝常春藤,把嫩嫩的葉蔓輕輕攀附在那粗大的椰幹上……

通往舊金山的海上公路,正刷刷地一部部車子飛馳而過。小小海灣經不起春潮雨漲,頓時豐盈地淹過一片水草,在三五海鷗的幽幽盤旋下,脈脈向兩旁的淺岸流動。

松林中,雲氣與霧氣相互迷漫……

走著走著,女生宿舍窗外赫然一排粉色的櫻花和深紫的李木。我載欣載奔,滿以為柳暗之後出現了花明,近前看清,卻只是一樹的殘英、無奈地在冷風中輕顫。難怪前面學長曾說,去年霜落得早,果樹的花時都被打亂。

不如歸去。

想到我的那一位可能已經下課回家、正肚子餓等著吃中飯,更讓我加快了步伐。

……小木屋裏,他臨窗背對,坐在書桌前。這陣子忙著考試趕作業不能陪我,他說,過些日,帶我去草莓尖的山頂,看花。

摸索著門鑰匙,一面從雨衣口袋掏出一本溼透的筆記、一截濃郁的蒔蘿、一朵壓爛的野菇……抬頭,卻見那讀書的人已為我開了門。 他含笑而立;夜夜缺眠的苦讀,讓他看來稍稍有些疲憊,但那溫柔望我的眼神,卻仍千年一日。

罷了!冷春暖春,又是一春。

進屋吧,與他甜蜜相守,共度晨昏!

(寫於1993年金門神學院


2.  祖母的餛飩湯


從羅斯福路三段彎入金門街,十四巷、二十四巷、三十四巷....... 

對年幼的我來說,那彷彿是一段永無止境的漫長路程,但是,當一路到底的街道猛地斜起如半個彩虹把平地和雲彩相連接的時候,那沉重的書包一下子如插翅般地輕快起來。啊,是的,淡水河邊、防波堤下,在四十四巷盡頭的古舊日式木屋裏,住著我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我四個親愛的兄弟。

每當黃昏後,那一個個的巷口忽然變魔術似的豐富起來。小攤位暈黃的燈光照著各色誘人的糖果蜜餞,夏日的仙草冰綠豆湯棉花糖…….冬天的擔擔麵鹹肉粽臭豆腐......在這一切叫人思之垂涎的美食中,特令我夢魂牽連的,是一碗祖母的餛飩湯。

小時候家境清苦,父親以一個公務員兼副工程師之職養一大家子人不是容易,那些好吃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一向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每當祖母胃口稍差,我們這幾個小鬼就準知道機會來了,一個個尖起耳朵等著媽一聲令下,中獎的人就雀躍地從媽手中接過大碗一個、零鈔幾張,開心地跑到巷口買餛飩湯去。

冷冷的夜晚,大哥或二哥偶爾會陪我同去。在那一口四川老鄉音伯伯的大鍋子旁,幾張小臉興味盎然地等待著鍋開。當熱騰騰的蒸氣如霧樣地盈溢在空氣中時,常常給我一種激動的幸福的感覺。

然而最美的一刻,是當奶奶用慈愛的聲音呼喚我們幾個小鬼同來分享的時候。記憶中輪到我們舉匙時,碗中的餛飩多半不再囫圇,但是誰管那麼多!小小的肉餡被我們迫不及待地先送入口中,香噴噴的雞湯中飄浮著三兩片如薄紗又似蟬翼的餛飩皮,浮游之間,幾根翠綠油亮的嫩韭如緞帶般地擁舞著天女散開的披肩。

如今這一去國就是十九年;奶奶離世已久,金門街的舊屋也老早物換星移。蘇武在北海悽涼又悲壯地唱過他的牧羊曲,而我呢?這支沙漠中的仙人掌花要遙望海市蜃樓到幾時呢?

那天隨丈夫赴紐約講道,偷閒二人搭地鐵到法拉盛中國城叫了兩晚餛飩湯吃,這是異鄉十九年來第一次吃到這麼薄的餛飩皮,薄得像我祖母的餛飩湯。丈夫嘖嘖稱好,我舉箸把那薄衣送上白瓷的湯匙時,竟久久不能入口。

香油與蔥花在鮮美的清湯中游走;黃色的蛋皮兒、紫色的海菜、及翠綠的茼蒿之間,我凝視著那一朵朵散著完美裙邊的餛飩,雙眼不覺也跟著熱騰騰的霧氣潮潤了起來。

(寫於新墨州、散笛雅山麓)
刊登於1999年、世界日報副刊



3. 主啊,我願鬆開那軛


曾經賭氣對世界宣告:未回台灣,絕不訪大陸;未訪大陸,絕不去香港;沒去過香港,絕不去任何一個外國觀光。

就這麼,真的在美西大沙漠一待二十二年,沒見過幾個中國人。

而且沒回過台灣、沒訪過大陸、沒去過香港、當然也從未遊過任何外國。如今,竟然跟著丈夫移民到加拿大,而且服事的是「無一個來自台灣之人」的教會。

從揮別台北植物園的清荷,到入定沙漠中的仙人掌,我的凝望漸漸乾枯成一朵失根的蘭花.......

我說,大陸是我的生母,台灣是育我三十一年的養母。

身為獨女,從小寂寞地伸長脖子、遙望海峽另一邊姥姥家中的阿姨舅媽表姊表妹。然而,當三十一歲深深愛上台灣時,卻又錐心痛楚地被勉強移植到新大陸。能怪我的苦念從一片秋海棠老葉,慢慢轉為對著那小小的番薯一條嗎?

我苦想我的養母。

但我懷念誰呢?台灣的家人都已在美國。我戀著甚麼呢?美國的山水難道不比台灣更好?

只是心底有一方空隙;只是深深渴望,深深渴望那份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立在自己人當中的歸屬感。

我說,神啊,除非您把我枯成一葉標本,除非您把我壓縮成一片無汁的地瓜乾;從淡水河畔童年的竹林,到媽媽腹中懷我青島海灘散步的足印,這顆心,是不會屈服的.........

於是,我從多倫多飛到賓州,去參加了一個文字營。

第一晚、當學員們被要求各自說說參加文字營的目的和期盼時,我說,我是來「看人」的。

這不是玩笑,是真話。只是,那含笑帶過的一句,卻是一藏二十二年的寂寞心境。

二十二年心甘情願在異國做一個自以為偉大的母親、順服的妻子,全心全意為丈夫兒女而活,連最起碼的寫作都幾乎放棄。當驀然回首,當發現我生命中三個最需要我的人、都已獨立茁壯,都已各自找到他們的方向........

想看人,真的想看人。

想看看我故土的老友、師長、和學生,想看看台北的電影街或書城、或是台灣任何一個角落的任何一個陌生人。想看看那地方黑髮黑眼黃皮膚的人,而且想看好多好多這樣的人。想看看他們的樣子,想看看他們的內心;我想看一批和我一樣在那塊地上長大、流著炎黃子孫血液、愛著中國文字、甚或幸運地和我一樣背著基督十架的人;我更加盼望看到的,是在那兒的一大片一大片還未遇見耶穌的人........

文字營結束後的那個晚上,丈夫把我從飛機場接回到我們多倫多中國城的華人浸信會(TCBC)。

我知道,神把我和丈夫放在這裏,必定有祂的心意。

從我們到達那個教會的第一天開始,每一個星期日的白天、每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永遠永遠有 一批又一批的中國臉、中國心、中國溫情,前後左右地擁擠在我們的身旁。

對!他們沒有一個是從台灣來的,那又怎樣? 

那個晚上,我在週五查經班分享時,上帝寬闊了我「看人」的視野與境界; 面對台下百多個與我同根生的朋友們,喜悅與掙扎的淚水在眼角打轉。

「三十一年住在台灣的時候,我的心向著大陸。二十二年住在美國的時候,我的心留在台灣。現在,我到了加拿大,各位猜猜看,我的心在哪裏?」
  
我聽見台下有許多聲音爭著回答道:

「在美國!」
 
 我幾乎淌下淚水。
  
沒錯,美國是我的第二故鄉;那裏有我年老的婆婆和爸爸媽媽、我親愛的哥哥弟弟、我那懷著頭胎三個月身孕的寶貝女兒和她丈夫,還有無以數計的我的師長、同學、親友和弟兄姊妹們…… 然而,為什麼,我心深處仍然頑強地愛戀著我的第一故鄉

但我沒說什麼。天父恩典的覆庇與十架寶血的遮蓋,已讓我鬆開那軛。是的,我願向主鬆手、交出深處的情結………於是我沒說什麼,只輕輕嚥下哽在喉間的熱淚。

「不,我的心,是在這兒。」我拭去淚水,微笑著繼續說道:

「主耶穌今天領我到了哪兒,我的心就在哪兒。」

(寫於2002年、安大略湖畔)



 4.  小紙杯的故事


臥房窗櫺上安放著一個來自雲南的小小紙杯,那是我從臨滄康復村帶來的的寶貴紀念。
   
生長於台灣,我未去過大陸,之後久居北美,又從未回過台灣。曾經含淚立誓:沒回過台灣,絕不去大陸;沒去過大陸,絕不訪香港;沒訪過香港,絕不到世界任何其他國家旅遊觀光。

此誓一守、幾乎三十寒暑,直到今年三月......

未能踏上我童年台北的淡水河邊,甚至未能踏上我母親懷我的青島海灘,卻這麼飛過上海、飛過昆明、又輾轉了兩小時黃沙飛揚的山路,來到了臨滄的螞蟻堆。

萬萬沒有想到,雲南之行的兩個星期,這螞蟻堆康復村的半日訪,竟成了我此行的高潮。

群山環繞的康復村,是一個素靜幽美、與外地隔絕的小小世界。小小泥屋裡,只見一個個簡陋的小小泥灶;若不是眼前一片煙薰的油黑,我真的恍若進入了童話中七個小矮人的屋裡。

一位失去右腿的男士坐在屋門口晒太陽;與我們同行的鄉村醫生上前為他查看義肢。老舊的鋼圈把他的斷肢處磨得有些出血,而他靦腆又單純善良的眼神中沒有抱怨、沒有自憐、甚至不奢望那最基本的人性尊嚴;只隱隱似有一份對人類彼此關懷的需求。

螞蟻堆康復村的人都不穿鞋,他們的雙腳彎曲變形、皮膚被磨得如象足般粗厚。有一位母親赤著變形的腳,一跛一跛地忙進忙出; 她那三、四歲大的兒子長得健康可愛,但由於缺乏玩伴而顯得有些表情呆滯。當我想到這孩子再過三五年的教育問題與人際關係,不禁稍稍有些憂心。

時間已過正午,該是我們告別的時候了,忽然一個矮小粗短、曾因患痲瘋而失去眉毛的男人端著一個大碗,含笑從他的小泥屋走出。

「吃飯啊,吃飯啊!」他不住熱情地招呼我們:「嚐一點嘛,嚐一點嘛!」

他的小泥灶已經熄火,小小鐵鍋中留下的只是空空的漆黑鍋底;我相信他已燒盡了今日的柴火、用盡了今日的米糧。雖然有點好奇那碗中的食物到底是啥,我們還是不忍心分吃他的午餐。

見雙方都客氣,一位黝黑的老先生端了幾杯熱茶來,放在院中破舊的小木桌上。看來泛黃的老舊紙杯裡漂著幾片單薄的茶葉;這一次,我未經躊躇就拿起來喝了。我知道他們早已脫離了病毒階段、正在康復之中;現今他們所急需的,乃是世人對他們身心靈的接納與關愛。

「再來玩啊,再來看我們啊!」

車行漸遠,我低頭將餘溫猶存的紙杯輕輕放入背包裏;不再執著於那份心繫台北、情牽青島的酸楚,只深深為康復村的朋友們祝福,並為自己此行的學習獻上感恩。


 
(寫於2009年舊金山灣、刊載於傳仁月刊 2009年 9月第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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