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4, 2014

主啊,我願鬆開那軛

曾經賭氣,並對世界宣告:未回台灣,絕不訪大陸;未訪大陸,絕不去香港;沒去過香港,絕不去任何一個外國觀光。
 
就這麼,真的在美西大沙漠一待二十二年,沒見過幾個中國人。
 
而且沒回過台灣、沒訪過大陸、沒去過香港、當然也從未遊過任何外國。如今,竟然跟著丈夫移民到加拿大,而且服事的是「無一個來自台灣之人」的教會。

從揮別台北植物園的清荷,到入定沙漠中的仙人掌,我的凝望漸漸乾枯成一朵失根的蘭花.......
我說,大陸是我的生母,台灣是哺我、育我三十一年的養母。
 
身為獨女,從小寂寞地伸長脖子、遙望海峽另一邊姥姥家中的阿姨舅媽表姊表妹。然而,當三十一歲深深愛上台灣時,卻又錐心痛楚地被勉強移植到新大陸。能怪我的苦念從一片秋海棠老葉,慢慢轉為對著那小小的番薯一條嗎?
 
我苦想我的養母。
 
但我懷念誰呢?台灣的家人都已在美國。我戀著甚麼呢?美國的山水難道不比台灣更好?
 
只是心底有一方空隙;只是深深渴望,深深渴望那份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立在自己人當中的歸屬感。
 
我說,神啊,除非您把我枯成一葉標本,除非您把我壓縮成一片無汁的地瓜乾;從淡水河畔童年的竹林,到媽媽腹中懷我青島海灘散步的足印,這顆心,是不會屈服的.........
 
於是,我從多倫多飛到賓州,去參加了一個文字營。
 
第一晚、當學員們被要求各自說說參加文字營的目的和期盼時,我說,我是來「看人」的。

這不是玩笑,是真話。只是,那含笑帶過的一句,卻是一藏二十二年的寂寞心境。

二十二年心甘情願在異國做一個自以為偉大的母親、順服的妻子,全心全意為丈夫兒女而活,連最起碼的寫作都幾乎放棄。當驀然回首,當發現我生命中三個最需要我的人、都已獨立茁壯,都已各自找到他們的方向........
 
想看人,真的想看人。
 
想 看看我故土的老友、師長、和學生,想看看台北的電影街或書城、或是台灣任何一個角落的任何一個陌生人。想看看那地方黑髮黑眼黃皮膚的人,而且想看好多好多 這樣的人。想看看他們的樣子,想看看他們的內心;我想看一批和我一樣在那塊地上長大、流著炎黃子孫血液、愛著中國文字、甚或幸運地和我一樣背著基督十架的 人;我更加盼望看到的,是在那兒的一大片一大片還未遇見耶穌的人........
 
文字營結束後的那個晚上,丈夫把我從飛機場接回到我們多倫多中國城的華人浸信會(TCBC)。
我知道,神把我和丈夫放在這裏,必定有祂的心意。

從我們到達那個教會的第一天開始,每一個星期日的白天、每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永遠永遠有一批又一批的中國臉、中國心、中國溫情,前後左右地擁擠在我們的身旁。

對!他們沒有一個是從台灣來的,那又怎樣?

(感謝主,後來,從美國搬來了親愛的來自台灣的萍兒一家)

那個晚上,我在週五查經班分享時,上帝寬闊了我「看人」的視野與境界; 面對台下百多個與我同根生的朋友們,喜悅與掙扎的淚水在眼角打轉。

「三十一年住在台灣的時候,我的心向著大陸。二十二年住在美國的時候,我的心留在台灣。現在,我到了加拿大,各位猜猜看,我的心在哪裏?」

我聽見台下有許多聲音爭著回答道:
 
「在美國!」

 我幾乎淌下淚水。
 
沒錯,美國是我的第二故鄉;那裏有我年老的婆婆和爸爸媽媽、我親愛的哥哥弟弟、我那懷著頭胎三個月身孕的寶貝女兒和她丈夫,還有無以數計的我的師長、同學、親友和弟兄姊妹們…… 然而,為什麼,我心深處仍然頑強地愛戀著台灣我的第一故鄉?
 
但我沒說什麼。天父恩典的覆庇與十架寶血的遮蓋,已讓我鬆開那軛。是的,我願向主鬆手、交出深處的情結………於是我沒說什麼,只輕輕嚥下哽在喉間的熱淚。

「不,我的心,是在這兒。」我拭去淚水,微笑著繼續說道:

「主耶穌今天領我到了哪兒,我的心就在哪兒。」


後記:

這 篇文章寫於2002年、丈夫和我在多倫多牧會的第二年。 如今,滄海桑田、又是12年。 自離開加拿大、回到美國之後,除了陪丈夫去過一次雲南臨滄的痲瘋村之外,仍然一直沒回台灣。 去年,好高興和許多初中同學聯絡上,她們熱情地邀請我參加2004年在台北舉行的萬華女中畢業50週年團聚。

主啊,憐憫我吧!如今牽絆我心的,不再是丈夫、孩子、父母; 如今,惟一讓我放不下的,可能是舊金山教會屬靈家中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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