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9, 2013

祖母的餛飩湯 My Grandma's Wonton Soup

從羅斯福路三段彎入金門街。

十四巷、二十四巷、三十四巷.......對年幼的我來說,那彷彿是一段永無止境的漫長路程,但是,當一 路到底的街道猛地斜起如半個彩虹、把平地和雲彩相連接起的時候,那沉重的書包一下子如插翅般地輕快起來。啊,是的,淡水河邊、防波堤下,在四十四巷盡頭的 古舊日式木屋裏,住著我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我四個親愛的兄弟。

每當黃昏後,那一個個的巷口忽然變魔術似的豐富起來。小攤位暈黃的燈光照著各色引誘人的糖果蜜餞,夏日的仙草冰,綠豆湯、棉花糖…….冬天的擔擔麵、鹹肉粽、臭豆腐......在這一切叫人思之垂涎的美食中,特令我夢魂牽聯的,是一碗祖母的餛飩湯。

小 時候家境清苦,父親以一個公務員兼副工程師之職、養一大家子人不是容易,那些好吃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一向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每當祖母胃口稍差,哥哥們 和我就準知道機會來了,個個尖起耳朵;等媽一聲令下,中獎的人立刻雀躍從媽手中接過大碗一個、零鈔幾張,開心地跑到巷口買餛飩湯去。

冷冷的夜晚,大哥或二哥偶爾會陪我同去。在那一口四川鄉音老伯伯的大鍋子旁,幾張小臉興味盎然地等待著鍋開,等待著那熱騰騰的蒸氣、如濃霧般盈溢散開….

然而最美的一刻,還是當奶奶用慈愛的聲音呼喚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同來分享的時候。

記憶中輪到我們舉匙時,碗中的餛飩多半不再囫圇,但是誰管那麼多!小小的肉餡被我們迫不及待地先送入口中,香噴噴的雞湯中飄浮著三兩片美麗的餛飩皮,浮游之間,幾根翠綠油亮的嫩韭、如緞帶般擁舞著天女的薄衣……

如今這一去國就是十九年;奶奶離世久矣,金門街的舊屋也老早物換星移。蘇武在北海淒涼又悲壯地唱過他的牧羊曲,而我呢?這支沙漠中的仙人掌花、要遙望海市蜃樓到幾時呢?

那天,隨丈夫赴紐約出差,偷閒二人搭地鐵到法拉盛中國城叫了兩晚餛飩湯吃,這是異鄉十九年來第一次吃到這麼薄的餛飩皮,薄得像我祖母的餛飩湯……丈夫嘖嘖稱好,我舉箸把那薄衣送上白瓷的湯匙時,竟久久不能放入口中。

香油與蔥花在鮮美的清湯中游走……黃色的蛋皮兒、紫色的海菜、並翠綠的茼蒿之間,我凝視著那一朵朵散著完美裙邊的餛飩,雙眼也不覺跟著熱騰騰的霧氣潮潤了起來。


  刊登於1999年 11月 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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